中国科学院大学副校长周琪:干细胞药物上市还要10年
他是干细胞与再生医学先导专项首席科学家 将“同性生殖”“异种杂合”变为可能
陈诗蓝
克隆小鼠“小小” 资料图
周琪办公室一角的模型
周琪
中国科学院大学副校长、干细胞与再生医学先导专项首席科学家、中科院动物研究所副所长、国际干细胞组织主席、70后院士……不到50岁,周琪已拥有数不清的头衔,而他最喜欢的,还是他名片上的称谓——中国科学院研究员。
欧洲第一只克隆小鼠“哈尔滨”,世界第一只克隆大鼠“周让娜”,世界第一头中期体细胞克隆牛“奥运2008”,世界第一只利用IPS细胞克隆而来的小鼠“小小”……在周琪每一个让世界瞩目的成果上,都打着中国的烙印。他时刻牢记自己的院士编号“1276”。“1276”之前,是他敬仰的钱学森、竺可桢等老一辈科学家。
在周琪的推动下,黄斑变性、子宫内膜再造、人工肝、脊髓修复等医学临床试验已取得初步成果,但对于干细胞治疗的临床使用,周琪仍有些忧心忡忡,“干细胞领域有很大的发展前景,但我们需要一个共识,干细胞药物不是‘万能药’,对症才能下药。”
文、图/广州日报全媒体记者陈诗蓝 实习生刘铃
见到周琪时,他刚给入选2017年“百人计划”“千人计划”的青年科学家做完讲座。来自哈尔滨的他身形高大,轮廓硬朗。尽管在干细胞领域他已是顶尖科学家,但善用比喻、颇为细心的周琪在讲起干细胞研究时却并不让人觉得晦涩难懂,讲到“爱国”“科研”等字眼时,双眼仍难掩真挚的光芒。
创克隆领域的重要成果
在中科院动物研究所周琪的办公室里,放着一把积满灰尘的吉他。这把吉他,连同周琪久不接触的摄影器材一起,被搁置在了角落。然而,对少年时的周琪来说,音乐、摄影、文学才是他的所爱。
1970年出生在哈尔滨的周琪,父母都是东北农业大学的老师。幼年的周琪印象最深的是校园里高大气派的主楼——飞机楼。在这座造型独特、宏伟壮观的大楼里,周琪倾听了无数次讲座。
在邻居眼里,周琪的父母“不大会过日子”。在清贫的年代,他们总要省下钱买书、看电影。父母并不限制周琪的爱好,他囫囵吞枣地看家里的藏书。父亲喜爱摄影,家里没有暗室,一到晚上,周琪便跟着父亲将棉被遮住窗户,熬夜冲洗照片。早晨起来,贴在窗户上的照片在阳光的照射下一张张掉落下来,那些花花绿绿的色彩让周琪的少年时代变得鲜活。
高考填志愿时,原本一直中意建筑学的周琪突然改报了生物工程,只因在那年时事政治题中,周琪看到21世纪的四大新型技术和产业,排在第一位的是生物技术和生物工程。脑子一热,他便填报了东北农业大学的生物工程。
在东北农业大学读到博士毕业,渴求进一步发展的周琪于1999年来到了在遗传领域久负盛名的法国国家农业研究中心工作。刚来到法国时,这个初出茅庐的年轻人并不为法国人所看好。
周琪决心挑战自己,彼时许多知名科学家都未能成功地克隆小鼠、大鼠,周琪一心埋头做实验,和同事一起克隆出欧洲第一只克隆小鼠,为纪念家乡,周琪为其命名为“哈尔滨”。年轻的研究员周琪在克隆领域一下声名鹊起,其成果被“多莉羊之父”威尔穆特博士誉为“该领域迄今为止最重要的成果之一”。这让法国同事瞬间扭转了对周琪的印象。
坚持署名中科院周琪
然而,优渥、充实的生活背后周琪仍有缺憾,对于祖国他有着别样的眷恋。在法期间,每一次和父母通话,父母都会叮嘱周琪“好好工作”。
父辈心怀祖国、踏踏实实的作风给周琪带来了深远的影响,“哈尔滨”“周让娜”……周琪的每个成果,都带着中国的烙印。甚至在法国发表的论文,他仍坚持署上“中国科学院周琪”,“中国人做的,为什么不能署中国科学院。”
在法国国家农业研究中心的多次挽留之下,周琪仍决定回国。很多人问周琪为何回国,周琪的回答很简单:“爱国。”
2002年底,带着一个30吨重的集装箱,周琪回到了北京。他决定改变自己的研究方向,从动物克隆转到干细胞和再生医学研究,这是周琪在研究方向上的第一次转身。在他的学生看来,周琪的每一次转身,都是“壮士断腕”式的改变。
干细胞研究“重磅炸弹”
决定转身,就意味着从头开始。刚开始,周琪的实验室连一台像样的机器、一个合格的培养间都没有。一年以后周琪才有了第一个细胞培养间,面积之小让人难以觉察到这是一个科学家的实验室,随后周琪又自己动手搭建了一个板房,用以做动物间。
忙于建设团队,有6年的时间,周琪一篇论文都没发,这在从前是不可想象的。准备了6年,周琪终于再次迎来硕果。2009年,一只名叫“小小”的实验鼠一时成为明星,一张图片开始广为流传,画面上“小小”接过了世界首只克隆羊“多利”点燃的火炬。“小小”正是周琪和北京生命科学研究所高绍荣领导的研究小组共同合作的成果。
克隆小鼠并不稀奇,稀奇的是周琪克隆实验所用的新型全能细胞——IPS细胞。在2007年制备出IPS细胞的两位科学家在其后获得了诺贝尔奖,随后世界各地科学家利用IPS细胞培育出心脏细胞、神经细胞等,却一直没有人利用IPS细胞成功克隆出一个完整的生命体。
“小小”的诞生,无疑在干细胞研究领域投下了一枚“重磅炸弹”,该项成果随后被美国《时代》周刊评选为2009年世界十大医学突破之一。
创造同性繁殖的小鼠
“小小”诞生后,在IPS研究领域,周琪获得了巨大的荣誉。然而,他再一次开始进行“壮士断腕”般的转变。
“IPS细胞在多能性上只能无穷趋近于胚胎干细胞,但永远不能替代胚胎干细胞,而且在临床上它还有很大的风险和安全性问题。”对IPS细胞,周琪并没有抱很大的期望。2011年,中国科学院率先启动“干细胞与再生医学研究”战略性科技先导专项,作为首席科学家周琪开始全心投入胚胎干细胞的研究,放弃之前的IPS研究。
近年来,周琪和团队制造了一系列哺乳动物的单倍体胚胎干细胞,并且发现单倍体干细胞除了可以便利地应用于遗传筛选外,还具有一定的配子特性和发育能力。这就意味着,同性的两只小鼠也能产生后代,并且后代具有生育能力。在中科院动物所的实验鼠培养房,没有父亲,却有两个母亲的小鼠有不少。
动物生殖隔离或被打破
2016年,周琪和其团队通过细胞融合技术将小鼠孤雄(雌)和大鼠孤雌(雄)单倍体干细胞融合,从而绕开了小鼠和大鼠的精卵融合后无法发育的生殖隔离障碍,获得了异种杂合二倍体胚胎干细胞。这个新型干细胞颠覆了传统的生殖理论,它意味着天然的生殖隔离有可能被打破。
周琪实验室的研究时常也会遭遇质疑,“同性生殖”“异种杂合”听上去让人匪夷所思,从2003年起,周琪开始进入所有关于干细胞研究伦理的讨论,他并不觉得法律和伦理会是阻碍。
“科学会给人们提供无穷的可能性,我们面临一个很大的挑战,未来科学的发展速度会远远超出法律和伦理所规定的范围,希望大家对于未来有前瞻性的判断。”周琪说。
子宫内膜再造
造福不孕家庭
2013年,在山东一家医院,周琪见到了一些患三阴性乳腺癌的患者。“我不想白发人送黑发人,我想看我的孩子娶妻生子。”患者绝望的乞求让周琪心酸不已,他一直在努力将干细胞技术进行临床转化。
早在2007年,周琪和其团队便创建了北京干细胞库,利用医疗废弃的胚胎干细胞,周琪在这里建立了600多株临床级胚胎干细胞。此后这里的胚胎干细胞被用于进行治疗黄斑变性、子宫内膜再造、人工肝、脊髓修复等临床研究。
“我们做了大量的调研,现在我们做脊髓损伤干细胞治疗,包括做老年性的退行性疾病,这都是中国社会需求的。”谈及病人,周琪眼神真挚,语气坦然,“他们是我们工作的目标和动力。”
子宫内膜粘连和瘢痕化造成的不孕不育依然是医学上的难点,干细胞治疗有望解决这一影响无数家庭的痛点。2014年,全国第一例子宫内膜再造婴儿诞生,首批11例入组的有效病例中有8人怀孕。周琪在收到别人传来的试验成功的消息时,琢磨半天,最终回了四个字“功德无量”。在他看来,“哪怕这个工作不发论文,我都觉得足够了。”周琪开心地说道。
然而,有很多宣传干细胞治疗实际上与干细胞毫无关系的行为让周琪很愤怒,在周琪看来,中国的干细胞治疗还没有启动,第一批有价值的临床试验才刚刚开始,“干细胞药物真正开始使用,我觉得应该还需要10年左右。”
心有大爱 情系国家
对于学生,周琪是一位严师。“他们发论文时我很严格。”周琪常给学生举小保方晴子的例子,2014年,日本学术女神小保方晴子在《自然》杂志发表的干细胞论文数据造假,并导致其导师笹井芳树自杀身亡,引起轩然大波,这是当年科学界最大的丑闻。
不够严谨的论文,即使可以发表周琪也不让学生发。每一个疏忽和诱惑,都有可能成为学生学术路上的致命转折点。
除了学校教育,周琪如今更是致力于科普教育。周琪紧跟潮流,和团队弄了一个公众号。公众号试水之后,周琪觉得不能止于玩玩而已,应该把公众号当成事业来做。于是他成立一个公司,专门用来运营公众号,讲解干细胞与再生医学的新进展与一些基础知识。
周琪曾先后前往四川、山东等地,给中小学生做了42场科普报告,每一场的PPT都是由他亲手制作,在不同的中学,他还会根据地点随机加上当地的内容。对于中小学生,周琪善用比喻,直率幽默,娓娓道来。在四川的一所中学,由于交通不便,周琪一行人步行到了学校,看到牛车后的孩子们露出小脑袋,落后的校园设施,让周琪有些百感交集。他当场捐了款,如今回想起来仍难掩感伤,“我特别希望,科学家们都知道应该要干什么。”
在周琪的朋友圈里,他写道:“科学创新的路径设计中最重要的是应该给心有梦想、心有大爱、情系国家的科学家以信任和发展的空间。这是我的责任,也是你的责任。”
对话
干细胞不是“万能药”
广州日报:目前干细胞与再生医学研究在临床转化上有哪些成果?
周琪:目前有一部分成果已经进入临床了。我们在2007年建立了全国首家临床级细胞库,开展世界首例临床级干细胞治疗出血性老年黄斑变性的临床移植研究,子宫内膜再生再造、生物人工肝、脊髓修复等临床试验都有较好成果。我们做了大量的调研,现在我们在做脊髓损伤、老年退行性疾病、心血管疾病、子宫修复、不孕不育等研究,都是出于中国国情考虑。
广州日报:在干细胞与再生医学领域人们有哪些认识上的误区?
周琪:现在干细胞已经被很多企业甚至民众误解为是一个万能药,这本身就是一个误区。辩证地看,一个东西是万能的,那它肯定是伪科学,天下没有一个药包治百病。所以干细胞在很多企业被包装成为包治百病的神药,这是不科学的。如果这件事情科学家还没有立场,那就是中国从科学到临床到诊疗的最大的误区和悲哀。
广州日报:那你觉得应该如何合理地看待干细胞治疗?
周琪:干细胞绝不能仅仅用来做美容抗衰的一些噱头,干细胞是可以替代那些坏死的组织,甚至是器官,这是以科学为依据和先导的。但核心问题是你应该知道这些坏死的组织和器官,它缺失的东西是什么,核心症结在哪,然后把干细胞对症地研发出药物。
这里最大的问题是现在的科研没有达到那个阶段,很多人号称干细胞治疗实际就是借用了一个概念。第一批真正有价值的临床还没有开始,保守估计,我认为要形成一个有批号的干细胞药物,应该需要十年左右。还是一个相对漫长的工作,所以很怕公众被一些企业甚至部分科学家误导。
广州日报:在科研的路上年轻科研工作者会遇到哪些困难?你会如何去告诫他们?
周琪:科学家要有信心,不能只做别人做过的事情,不做别人没做过的事情。现在很多人发了很多文章,但都是跟在后面证明别人发过的文章。
要严谨,即使研究的最后一公里走不通,但努力不是白费的,路走到现在,你至少知道比以前走得很远。你会有一个迂回的线路,无论如何你都是站到一个更新的起点去做这个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