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瞭望东方周刊 作者: 发布时间:2013年09月23日
5年后雷正西离开神木时,现实已经走到他理想的反面。在他身后,是一系列非法集资大案、上万件民间借贷讼争,以及一个庞大的身陷借贷泥淖的贷款人、投资人群体
神木县政府大楼前的政务公开布告栏,新近嵌进去两张《神木政务》,它们在一排斑驳、陈旧的公文通告中,被衬得格外鲜明。而其中的内容,的确都是好消息。
一份是2013年8月5日发布的《神木县金融机构存贷款余额不断攀升》,通告说,“截至6月底,全县金融机构各项存款余额为682.21亿元,同比增长14.4%;各项贷款余额为360.13亿元,同比增长7.4%”。
另一份发布于7月17日的通告《神木县上半年原煤产量突破1亿吨》说:“面对国际国内能源市场持续低迷的不利局面,神木全县安全生产形势稳定好转,煤炭产量稳步提升,截至6月底,全县原煤产量突破1亿吨,达到1.0197亿吨,同比增长8.3%。”
布告栏正对面的人民广场,是神木县城商业与文化中心。就在7月17日通告发出前两天,7月15日,广场上发生了后来才为外界知晓的“非法聚集事件”。
随这场聚集闹出来的“县委书记雷正西挥霍900亿”、“神木财政亏空300亿”、“免费医疗、免费教育将终止”等等流言,在事发第二天、第三天迅速被官方辟谣、澄清。但由此产生的后遗症是,这个曾经“富得流油”的陕北小县,在县外的形象已不如从前。
新华社2013年9月1日披露了神木非法聚集事件最新情况。报道说,此次聚集源自男子刘某某因自身债务问题心存不满,因而编发信息发泄情绪,“7月11日至14日,刘某某将此信息共向手机通讯录内20多名联系人进行群发。据不完全统计,此短信在神木县境内共收、转2000余条。”
案情细节意味着:一条起自个人的泄愤短信,引发了这场非法聚集。而此前媒体公开短信内容为:“神木经济一落千丈,神木人民人人要账,三角债务你拖我拖,现任领导要跑神木不得解放,定于15日上午10时在广场集会”。
由此,一个更深层面的问题凸显出来:“7.15”之前长达4天的时间里,当短信息在神木县由一个人流向另一个人时,它在这个圈层中究竟触发过什么样的共同情绪?
崩盘后的资产争夺战
雷正西已于2013年7月26日被免去神木县委书记职务,现任中共榆林市委常委、市委秘书长,新的县委书记由榆林市委副书记刚尉俊东兼任并已到任。而在神木县城,像黎名(化名)这样身陷民间借贷泥淖的人,在“一把手”变动一个多月后的8月26日,跟本刊记者提起自己的遭遇时,张口闭口都不忘“怪罪雷书记”。
黎名是一名被套牢的贷款人。之前,他把钱投向神木县多个集资大户,吃每月1到3分的高息。但他最终栽在了“张孝昌集资案”上,“血本无归”。就在受访前一天,黎名和另外几名贷款人一道跑去县委要求见新书记,“我们想给新来的书记说情况”。
在本刊记者面前,黎名像多数受访的贷款人一样,焦急、愤愤不平,但又时刻保持警惕,不愿意透露任何一笔借款金额。金额、票据已在公安部门做了备案。
黎名牵涉进的“张孝昌案”,是神木乃至整个榆林地区民间借贷、融资案中的标志性案件。2012年底至2013年初,随着神木“黄金大王”张孝昌出走、被刑拘、被捕,这起涉及数十亿资金的集资大案,终于曝光,并立刻轰动一时。
张孝昌案发之后,媒体报道连篇累牍,所呈现出的其集资手法及数十亿资金盘形成过程,与目前国内大多数非法集资并无二致,皆以个人在熟人社会中积累的信用作招牌,高息吸收资金。
不同之处在于,靠加工黄金手饰起家,后来又在神木开了多家金店的张孝昌,将主力资金投向了黄金与纸白银炒作。《新京报》此前报道说,截至2012年12月1日张孝昌出走西安,他在工商银行仍质押3.3吨黄金,同时持有120多吨纸白银。
案发之后这笔巨额资产的处置,激起黎名等一批贷款人的强烈不满,并立即将矛头指向了时任县委书记雷正西。
“12月1日,知道张孝昌出事,我们就叫县上赶紧冻结他的账户,当时有县领导同意这个做法,准备成立专案组,但雷正西表示反对,说政府不能插手民间借贷。于是到6日下午,我们就把县政府堵了一次。”
黎名说,6日当天,最终由县信访部门出面协调,县公安局经侦大队开始接受贷款人报案。“那几天,大家都去经侦大队三楼办公室(报告、登记各人贷款金额),当统计到20多个亿的时候,县上知道这事大了,是‘黄金大案’。”
让黎名他们始料未及的是,在报案期间,1至10日的10天内,张孝昌的黄金、白银资产已被个别贷款大户偷偷处置变现。
对此,《新京报》披露的细节是,“为填补亏空,工商银行将张孝昌质押的3.3吨黄金抛售,五大户随后也把张孝昌名下的120多吨纸白银抛售一空,两项抛售,银行和五大户共套现19亿。”
黎名认为,这一操作“既不公平也不公正”,同样是张孝昌的贷款人,崩盘之后,银行和大户暗中处置张孝昌资产,将本息安全提走,小户们连一个子儿也拿不到。
“当初要是及时冻结张孝昌的账户,哪会弄出这么大的乱子?”黎名告诉本刊,他刚刚卖了一辆霸道越野车来缓解自己的财务危机。
还有比黎名更严重的情况。《南方周末》2013年1月披露“张孝昌案”时,援引一名贷款人的说法:“自从张孝昌跑路之后,他了解到神木县已经有2人死亡。2012年12月12日,神木人武安详在西安一酒店割腕自杀,据说他曾在张孝昌处投入600万元。2013年1月23日,神木县公安局国内安全保卫大队政治教导员张英被发现服毒死亡,被初步认定为‘自杀’。”
《南方周末》还披露,贷1.2亿元给张孝昌的龚爱爱,也曾在2012年10月自杀未遂,原因也是资金链断裂。“她不会想到,3个月后她却因这场风暴意外走红,喧宾夺主。知情人透露说因为借贷无法追回,愤懑的‘下线’们选择了举报她。于是,拥有4个户口、20余套北京房屋的龚爱爱副行长,一夜成名。”
黄金、煤矿、房地产
单从操作手法上看,张孝昌的一整套资金运作,更接近于私募基金:一方面,他以高息从熟人圈募集资金,而后将资金投向黄金、白银市场,实施套利交易。由此结成的金融关系,从一开始就是畸形的。
在一般私募关系中,资金提供方,也就是投资人,与资金募集人之间结成一种信托、资产管理关系。该对关系下,投资人基于对募集人的信任,将资金托付给募集人,然后由募集人对外展开投资,投资人为此支付给募集人一定比例佣金,而投资风险和收益主要归投资人。
在张孝昌的资金盘面中,投资人与张孝昌结成了借贷关系,那么作为借款人的张孝昌无论在黄金、白银投资中是否获得收益,即便遭受亏损,也必须向上游贷款人支付本金和高息。
实际上,张孝昌案亦算神木集资案中的孤例,皆因其投资方向主要在黄金、白银市场,这与张孝昌本人的从业履历有极大关系。在神木,更为普遍的资金运作,是投资煤矿和房地产。
神木以煤矿为投资标的的集资案中,第一大案是“刘旭明案”。神木县公安局党委副书记高文光曾公开表示,“刘旭明案”是陕西历史上最大的集资诈骗案。
2013年6月6日,刘旭明被公安局公告逮捕时,刚满30岁。过去几年中,就是这样一位80后“小后生”,不断向身边人编织投资煤矿的财富故事,广泛吸收资金入股。神木县公安局7月初通报案情,称该案报案金额达7 .87亿元,登记的涉案金额达11亿元。
神木以房地产为投资标的的神木集资案中,以“王和平案”影响最大。王和平是陕西正和房地产开发有限公司法人代表,已于2013年6月25日突然死亡于毗邻神木的鄂尔多斯市一家宾馆内。
王和平生前在神木胡家讫台村开发了总建筑面积为23万平方米的高层项目。据《中国房地产报》引述王和平父亲的说法,“王身后的3 亿元外债几乎全部都是民间借贷”,“那天去闹事(‘7.15’非法聚集)的主要是工地上没领到工资的工人,还有一些买了房子的业主”。
正是在张孝昌、刘旭明、王和平等操盘手的精心侍弄下,“黄金”、“煤矿”、“房地产”三个财富关键词,才在神木县变成了犹如17世纪的荷兰郁金香泡沫,在经过“人人放贷”的羊群效应之后,大面积崩盘的民间金融败局在所难免。
《经济参考报》8月底披露榆林市官方消息:神木县法院去年至今受理的民间借贷纠纷案件达4786起,涉诉金额32.17亿元,涉诉人数7658人;神木县公安局立案侦查的借贷案件7起,涉案金额43.1亿元,涉案人数1247人(户)。
与此同时,神木以外,民间借贷和融资在榆林府谷、绥德等地也呈加速蔓延态势,“根据榆林市相关统计,2011年至今,榆林各级法院受理案件11714起,非法集资案件报案34起,涉案53.6亿元,第一层次的受害群众是7940余人。”
前述黎名这样的贷款人,即为“第一层次的受害群众”。但实际上,“黎名们”通常还会以自身信用、以稍低利息,从亲戚、朋友、地下典当行、投资公司吸纳资金,转手再贷给“张孝昌们”吃息差,由此,在“黎名们”身后,实际又拼接起N层借贷、融资关系。
《南方周末》曾援引相关人士测算,“由于层层委托,仅张孝昌一案涉及人数可能过万”。此前,多家媒体对神木民间借贷牵涉资金规模进行估算,估值区间集中在200亿到300亿元。
800亿民间资本
神木民间借贷风潮背后,是满满一池民间资本。
陕西本地报纸《华商报》2013年7月披露数据,“神木民间资本体量达800亿元”。陕西省决策咨询委财金组委员、西安交通大学教授冯涛对整个榆林市民间资本规模做过一次测算,公布测算结果为2045亿元。
民间资本的累积过程,在神木缺乏太多的故事性。这个2008年才摘去国家级贫困县帽子的“中国产煤第一大县”,2012年GDP破千亿,经济体量相当于陕西南部汉中、安康两个地级市加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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